我的太陽花學運體驗遊記

這篇，說是遊記，真的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完全顛覆我自己小腦袋瓜的想像。

很可能是因為在歷經了20天的學運後期，氣氛已轉趨平靜，也可能是當天的天氣太好，以至於我根本就忘記了我是在學運的現場，反而像是一場華麗的嘉年華，但有誰規定學運不能是嘉年華，那些在新聞媒體上漫罵學運不像學運的人們，如果不是自己沒來過現場，就是故意放出對立衝突的訊息，來徒增人們的恐懼，以俾分化學運的力量，總之，經過這次的學習，我有了很多不同的啟發，而這篇就是我整個經驗的旅程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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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5日，在經歷了長久以來的準備後，我懷抱著緊張的心情，搭上了前往台北的高鐵。當列車抵達台北後，我的心情仍是既亢奮又擔心，因為，今天是清明連假，學生與民眾的參與度可能會很低，有可能會是警方攻堅的最好時機，無論如何，今天被驅離的變數還是很大，自己要多少提高警覺，但是，可能是自己的心情真的太緊張了，因為一直以來都看到新聞的報導，感覺現場的氣氛一定很肅殺，所以下了高鐵，出了台北車站後，我一直走錯路，費了好大功夫，才繞到了立法院。

走到了中山南路與青島東路的街口，我遠遠地就看到了靠近中山南路一側「台獨陣線聯盟」相關團體，激昂的發表關於台灣獨立的演說，到處插滿了台灣獨立建國的旗幟，這個畫面在我上次參加反核遊行時也常看到，往往在社會運動的場和中，都會有許多的公民團體來趁機曝光，並藉機呈現出自己的團體特色，宣傳自己的主張，可是，過去當我看到這樣的現象時，我會有種厭惡感，感覺這些團體都是在搭別人的便車，而且往往會使得社會運動的焦點失焦，然而，這次在看到同樣的場景時，我卻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這次的服貿議題，在民眾百姓的認知中，並不是單純的特定經濟議題，而是牽涉到國家安全與主權獨立的問題，所以反而可以接受，這種因應不同訴求而所產生的同盟與排斥的團體競合關係，常常會讓我感到很無奈，但這也是社會動運過程中，無法避免的課題。

想著想著，立刻就來到了立法院旁的青島東路路口，原本預期會看到許多肅殺的抗議與動亂的畫面，到了實際的現場後，卻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映入眼簾的瞬間，感覺像是平常假日市集般的熱鬧，人潮來來去去，每個人的腳步都很悠閒，大家都自顧不暇地的拍照與聊天，連守在路口的警察，即便是站在學生自組的糾察集合處前，也沒有任何對立與僵持，一切就是那樣的自然，各思其職，學生自行運作其組織所賦予的工作，而警察就好好的看守，這種自然的氛圍與媒體所營造出來的暴力與混亂完全不一樣，若沒到現場，還真的以為這裡天天都是戰場，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

進入之後，就發現整條街形成了大學社團博覽會的場子，未甚麼這樣說呢？因為只有在大學社團博覽會，你才會看到如此生猛且饒富創意的海報與攤位設計，只不過，同樣花俏炫麗的背後，不是各自的社團宣傳，而是口徑一致的對於政府的抨擊，這種集體性的嘲諷透過一個又一個的創意宣洩出來，例如：有馬英九攻擊沙包洩恨區、有真實的「鹿籠」（諷刺鹿茸）、有氣球人偶的發洩草人、有結合香蕉樹與向日葵的藝術造景...等，不一而足，而更多的是左右兩邊的牆壁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揶揄海報，每一個標語的背後都代表著學生對政府與官方媒體的抗議與不信任，即便如此，氣氛卻相當平靜，好像在欣賞一個大型藝術創作展覽的會場，看的我眼花撩亂，卻目不轉睛。

繼續往下走，便會看到一個露天小舞台，旁邊掛著公民電影院的立牌，上頭標示著每天會播放的免費電影，而兩旁則規劃了學生靜坐區。不過，由於我到的時間以達中午，靜坐區內沒有太多學生，只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專心的拿筆在看書，似乎是在準備考試，當然，也有在帳篷裡睡得很安穩的遊民，這一切的現象都是那樣的自然，彼此都不受打擾，像個小型聚會所。

其中，我看到有個帳篷內有三個學生，每人都拿著一張「民間版兩岸協議監督條例」，彼此認真且激動的討論著，我突然想起來，今天好像是人民議會的時間，大家今天都有權來對於這個重要的條例進行審核與發表自己的看法，看著這群學生專心討論的眼神，我心想，這群大學生的熱情真是不容小覷，當學生願意認真研究起來，真的是連世界都會被翻轉。
但是，我的想法仍太狹隘了，因為，所有在場討論的不是只有學生而已，走到青島東路與鎮江街口，有一個更大的舞台區，周邊灑滿了全部的人，每一組至少10人，中間都放著一張海報紙，每個人的身上都貼著寫上自己名字的A4紙，象徵對自己的發言負責，每個團隊都有一個帶領者，或站或跪，不停地帶領成員進行討論與修正，這些成員當中，有學生、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彼此不分年齡、不分背景，一致專心的針對條文中的疑慮進行對話與澄清，有個自稱是從香港來的中年男子，不斷地向大家說明香港目前高度被中國控制的處境、有個學生用高昂的語氣來分析兩岸協議監督條例的法律位階與憲法之間的關係、還有個學生與一個穿著灰色西裝有點白頭髮的中年男子進行許多的對話與辯論，周圍有許多人在圍觀與聆聽，後來我才看到，這名男子是顧立雄。

當我還沉浸在每個人的認真之中時，有個廣播的聲音傳了過來：「大會報告，距離人民審議的報告時間還有5分鐘，請各組把握時間作最後的結論討論，並安排好待會報告的流程，另外，提醒大家，因為今天的天氣炎熱，請各位要多補充水分，保持體力喔~~」聽完之後，我一整個覺得這裡根本就是個夏令營，原來，我在網路上一直看到的「街頭就是我們的公民教室」標語，指的就是這種感覺，這種不分你我，彼此共同學習的單純與美好，竟然可以在立法院的街頭體驗到，但是，這樣的氛圍卻是經過了激烈的衝撞之後，集合了台灣人民的物資、人力與時間的投注下，才漸漸形成的氛圍，每一個發生的片段，都是歷史性的永恆，這樣的公民集體參與與共學的力量，前所未見，它起因於對於政府抗爭的痛苦，但卻留下了彼此相互對話的契機，有一種既浪漫卻又不真實的感動，縈繞在我的心中，難以訴說。

由於，討論已將近尾聲，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可以做甚麼，來表達我對學運的支持，剛好，從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喊著「徵求志工、徵求志工，有沒有願意擔任12點到3點的志工」，聽到這個消息，我想都沒想就直接報名，雖然，我還不知道我到底要做甚麼，但是，我這一趟上來，就是為了要融入、要學習，透過直接參與，是了解這次學潮背後的學生組織與團隊動力最快的方式，於是，便跟著領頭的學生來到了「糾察總部」報到。

這種感覺很奇妙，因為自己已經不是學生身分了，但學生也不在意你身分是否為學生，反而，他們比我們這些出社會的還要有效率，沒有寒暄、沒有社交，就是直接給你任務，然後在你身上貼上了志工證明，最讓我感到訝異的，是他們對於志工還提出了三點規則，希望我遵守，這三點規則是：「1.若有記者來採訪，意律禁止發言，志工不代表組織發言；2.請留意情緒激動的可疑人問，若有發現，請緊盯其狀況，微笑勸離就好，若無法處理，請至總部報告；3.請在值勤時間完成交代任務，需有人來換班時才能下崗（真的是用這個詞!）」，待確認大家都熟悉規定之後，便開始分配任務。

我被分派到的是「醫療通道順暢組」，就是站在他們自己規劃好的路線上，協助人潮不要聚集，以免阻礙急救的後送。遠遠一看，原來在立法院側門的旁邊，就是醫療急救區，而由於側門旁的舞台已經召開人民審議的報告大會，因此，人潮會逐漸聚集而阻礙到臨時急救的快速性，所以，我的任務就是要叮嚀大家不要在醫療通道上逗留，後來，有一位志工，看我站在那，怕我沒有說服力，就拿了一塊板子給我，上頭寫著「醫療通道，請勿逗留」，這樣大家一看就知道了。

也是因為這塊板子，我有了一個有趣的發現。原本，當我剛踏進來這個場合時，都是我到處拍攝，而當我融入其中，身分變成志工後，我手拿牌子執行任務的樣子，卻成了別人拍攝的對象，這種身分的轉換，在這個時空中，不停的產生有趣的變化，每個人進來之後，都成了既是主體也是客體的身分，沒有一個人是永遠的主角，因為，只要你願意投入並付出，每個人都是這場運動的主角，拍攝的與被拍攝的，在此時空中，形成了不斷對話的狀態。

隨著任務的執行，我也漸漸觀察到了學生組織的結構，其實相當的有制度且有效率。我初步的觀察就看到了組織的規劃，分成了糾察組、醫護組、物資組三大組，其中，糾察組，主要負責的就是秩序的維持，不時會聽到糾察組的同學大喊徵求志工，主要目的就是要維持一定的人力來協助秩序的管理，再來是醫護組，主要是協助突發的身體病痛，這些成員都身穿白袍，並且還有專門的EMT與急救人員在現場，完全就是專業的，最後就是分工最細的物資組，舉凡垃圾分類、手機充電、物資整理、物資提供（免費的餅乾、糖果、饅頭、礦泉水放置於紙箱中讓人自由拿取）都是物資組的範疇。

這麼多的分工，完全都是由學生自己來。

有一位年輕人身穿相當厚重黑色風衣外套，停留在醫療通道上，我前往叮嚀，他說他是急救人員，我問說怎麼會這年輕，他說了一段讓我感到很訝異也很感動的話，他說：「我18歲，讀高職的資訊科，課餘時間我來學急救，因為我對急救有興趣，我未來是要開救護車的，我們家是作工的，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我設定好未來的目標就是要考救護車駕駛執照，所以我來這裡協助幫忙，我昨天就在這裡了，剛剛換班，現在要回家休息，自己的未來要靠自己，自己的國家也要自己救。」我聽完後，當下只覺得這名年輕人真的很熱血，把自己完全投入在這次的活動裡，不僅是為了自己的未來，某種程度上也感覺自己也對社會盡了責任，這就是年輕人的特質與價值啊!

而類似像這樣的年輕人還不只一個，在過程中，我不斷看到許多的人往來其中，有些是拿著垃圾袋奔走尋問是否要丟垃圾，並撿拾地上垃圾維持乾淨；有些則是拿著礦泉水箱不斷發放；有些則是協助管理疏散人群，一波接著一波的人，自願性的前來協助，而不去計較他們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卑微，就如同有兩個年輕人，負責管理物資路口的出入通暢，兩人牽著一條童軍繩，有人經過就拉高，沒人時就放低，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設這樣的一個工作，因為人潮來來往往這麼多，他們就不斷的拉高放低，像是自動門一樣的運作，但卻做的甘之如飴。

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很多時候，我有觀察到一些工作的效率其實是很低的，但我不願提出我自己的意見，畢竟，這是學生的場子，他們才是今天的主角，而我在這樣的觀察中，體認到的是，無論這個工作有多無聊，他們竟然願意花時間站在這裡去付出，而不是選擇去玩耍，這若不是他們的內在有著強烈的動機願意這麼作，誰能夠強迫呢？而這種同儕的集體認同感，充分顯現在每一個地方，青春期的熱血與衝勁，揮灑在每一個角落中，就連靜坐的學生，在聽到需要支援時，也能立刻起身去幫忙，這種登高一呼，能得十人的盛況，就連感情再好的營隊，有時也不見得那麼快速，更何況這些學生是來自各個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人，如此高效能的配合與行動，除了內在的強烈認同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而這股認同感，還不僅只限於學生，許多的民眾自發性的扮演許多激勵人心的角色。

有一群專業的攝影人員，扛著特殊的拍立得器材，幫每個來的民眾拍攝免費的歷史鏡頭，從一個到兩個，到後來自發性的成了排隊人潮，大家越拍越起勁，拍著拍著就聊起了各自對於服貿的看法與見解，聽到幾乎都是排山倒海的負面評論，從言談中都聽到了彼此對於國安的擔心，許多人都支持學運要繼續；有個從員林來的阿伯，推著他自己準備的一整車的八仙果免費提供給所有人，一邊給一邊扯著大嗓門喊著:「我們要用行動支持學生!」聞聲而至的人群形成了另類焦點，使得免費幫大家拍攝拍立得的攝影師，也來幫阿伯免費拍了一張相片，直接放在他的車上當宣傳；還有新聞上播報過的熱血阿嬤，今天煮了一大鍋的紅豆湯免費提供給在場的人使用，她一出場就獲得了所有人熱烈的掌聲!

隨著時間流逝，轉眼之間已來到了下午，在過程中，我看到了日日春協會、綠色公民基金會、導演楊雅喆、基督教長老教會...等，輪番上台發表演講與表演。其中，有一個音樂表演團體，上台演奏了一段望春風，悠揚的音符飄盪在肅殺的立法院周圍、豎立於鐵刺拒馬前的警察周圍，為這嚴肅的服貿議題帶來了一絲絲的溫暖，夕陽的光芒溫柔地包圍著在場聆聽的群眾們，大夥時而哼唱、時而鼓掌，彼此透過音樂的交流，來表達對於台灣這塊土地的關懷與愛護。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嬤，拿著一朵向日葵，向坐在靜坐區的女大學生說：「要多注意自己的安全喔~」邊說邊回頭，不時的叮嚀著，而女大學生也回以堅定的眼神說：「我會的，阿嬤不用擔心!」
寫到這裡，你一定感覺不到，我是在寫學運，反而像是在寫某個溫馨的志工體驗營，但實際上的現場氛圍就是這樣，許多的片段來不及記錄，但這些零碎的感受與記憶，卻相同的反映出那一致性的溫暖與互助，彷彿，我們彼此都緊緊的相連在一起，雖然彼此都不認識，每個人都能有其獨立性，但彼此卻不會去詢問動機，只是透過行動，去展現自己關心的熱情。

最後，我想說，我來到現場，我竟然感到比坐在電視機前還要來的平和，因為，我看不到新聞輪番轟炸的警民衝突血腥場面，我看到的是，大家各自扮演各自身為公民的角色，讓場外的平和給予議場內的領袖有繼續與政府斡旋的力量，讓不同非營利組織公民團體，有機會來向民眾表達其過去大家不曾、或是不夠關心的議題，讓所有因為這次服貿議提而前往支援的人們，可以對公民團體有更多、更廣的認識與理解，這個因衝撞而生的舞台，不但不是媒體所報導的一言堂，反而還提供給現場民眾有了上台演說的機會，大家紛紛上台表達對於服貿衝擊的關心與觀點，以及分享自己曾經為這塊土地上做的奉獻與努力。

也因此，我有感於這麼多的能量，圍繞在這樣的特殊場合中，我也下定決心，把握機會，不要白白浪費這趟高鐵錢，既然志工都做了，不妨也主動上台，分享自己的看法，期待自己的分享，能夠引起現場民眾的思辯與啟發，於是，我發表了「服貿與教育」，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站在街頭對市民發表演說，我想，此生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說了甚麼，我其實也忘了，但我忘不了的是台下專注聆聽的眼神，讓我意識到，原來，我們都一同走公民實踐的道路上，我們都渴望彼次對話與聆聽，我們都嘗試各種不同的方式，我們都希望台灣可以變得更好。

懷著這樣的感謝，與一整天的澎湃熱情，我離開了台北，偶然的是，在晚上9點30開往台南的客運上，我的後座坐到了兩位特別從台南上來支援的阿伯，兩人彼此說著一口流利的台語，相互交換自己對於當今台灣情勢的看法。其中一位阿伯還說，自己的孩子正在念大學，人也在現場中靜坐支援，今天也要過夜，言談中，沒有聽到對於孩子安危的擔心，反而是更多自己做為大人的羞愧與懺悔，聽著聽著，我的思緒又飛奔了起來，久久無法入睡，直到沉重的疲憊深深的來襲，我才想著今晚露宿街頭的夥伴們，希望他們今晚一切安好。